三亚大小洞天旅游区鉴真东渡雕像。
在三亚河流域，你可能想象不到，在不同朝代，活跃着一类群体，类似好莱坞影片中的“海盗”。在《正德琼台志》与《崖州志》中的“海寇”“山寇”一栏，都记载了他们的事迹；出自日本的书籍《唐大和上东征传》，则更早记录了他们的故事。
1 鉴真“奇遇记”
且将目光拉回大唐天宝年间，有一位名人稀里糊涂被送到三亚地界，如同受到了佛的指引，他就是鉴真大和尚。鉴真第五次东渡遭遇大风，和他的日本“粉丝”漂到了海南岛的南部。大致在临川县一带海域（今三亚河流域附近），他们碰到4位波斯商人，得知大唐最南端的行政州治就在附近。他们二话没说扬帆前往，两天后到达振州，得到振州别驾冯崇债的供养，在大云寺弘佛传法、治病救人。一年以后，鉴真一行人才离开振州北上，一路走走停停，肯定又经过了临川地界，三亚河和临川海也定会映照出他们弘法和治病的身影。
大约花了四十天时间，鉴真一行终于来到万安州（州治在今万宁境内），州城却已不是官府的天下，而是一个地方首领唱主角，他就是冯若芳。跟冯崇债一样，他们应该都出自冯冼家族，在海南岛拥有盘根错节的势力。鉴真受到冯若芳三日供养，事迹记录在《唐大和上东征传》：“若芳每年常劫波斯舶二三艘，取物为己货，掠人为奴婢。其奴婢居处南北三日行，东西五日行，村村相次，总是若芳奴婢之处也。若芳会客，常用乳头香为灯烛，一烧一百余斤。其宅后，若芳木露积如山，其余财物，亦称此焉。”
这段话最早记录了这个群体的活动情况。他们在海上劫掠波斯船，每年二三艘即可维持全部开销；他们将番商劫为奴隶，家奴塞满了一个个村庄，三五天都走不出他的地盘。来自东非的乳头香，在他这里完全不当作名贵香料，一烧就是百多斤，当柴火一样。他的豪宅后院，名贵木柴堆积如山……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唐代海南岛上人烟稀少，官府兵力疲弱。天宝年间，万安州北的琼州已陷落于“山峒蛮”之手，万安州的处境就好不到哪；冯大首领还有家族背景，官府只能默认他的势力存在。冯若芳也必须有所保留，不能竭泽而渔，羊群没了，狼群只有饿死。商队也明白，每年以二三艘商船为代价，换来大商帮平安，大家也赚了。
从记载来看，冯若芳的大本营主要在今万宁市境内。而海南岛历史上最著名的“海盗”，却出自南宋末年的三亚河流域。
2 “海上丝路”的繁荣与陈氏兄弟的发迹
在三亚河流域，临川县几乎贯穿整个唐代，到五代十国才被撤销。北宋开宝五年（972年），琼北崖州被撤，琼南则撤振州改设崖州，琼南崖州由此发端。101年后，因为边境危机，朝廷开始在民族地区采取军镇制度，崖州被撤，在其地界设珠崖军，后改为吉阳军。知军兼管政务，下辖宁远、吉阳二县；有时甚至不设县，仅设临川、藤桥二镇。临川一名影响深远，直到明初恢复崖州一百年以后，三亚河流域还被称作“临川”地界。宋临川镇传自唐代临川县，五代时期衰落，到宋朝又热闹起来。尤其南宋王朝只剩下半壁江山，“陆上丝路”断绝，“海上丝路”兴起。临川镇依托临川港，优势得到了显现。
南宋末年，临川海仍然非常宽阔，鹿回头半岛细长突兀，前山后岭呈杠铃状，山间陆块窄且细，只有小片滩涂相连，且常被水淹；后山与大真岭间，也只有小道相通。历史上的前山才是鹿回头岭，孤零零深入海中央，就像一艘海盗船即将启航。这地形俨然南溟之中的梁山，水路四通八达，陆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陈明甫、陈公发兄弟的事迹，都被记录在南宋昌化知军邢梦璜《节录磨崖碑记》中，他们在文中被称作“盗”或“匪”。邢梦璜与陈明甫同一时代，这篇文章成了三亚历史上关于这两位传奇人物的一份宝贵档案。
陈氏兄弟最初在郎凤岭“凿石为栏，以养玳瑁”，郎凤岭即红塘岭，与军城更近。可是，农业社会人们多维持在果腹状态，商业不振，玳瑁多数是外销。诚实经营没法挣钱，还要受到官府盘剥，商家只能“打擦边球”，得拉扯一个团伙。不论是当个体户，还是团队经营，至少陈氏兄弟也走过“勤劳致富”的道路，大概率是没有成功。后来，他们父亲死了，埋葬在临川岭，临川岭因此也被称作豪霸岭，发生讹变就成了虎豹岭。在秀逸的三亚河下游，这名字显得煞气十足。
父亲死了，生意未必好做，队伍已经拉址起来，这哥俩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落草为寇。
3 “三巴大王”的兴起与覆灭
鹿回头岭载于南宋的文献，可见其传说源远流长。温婉的传说，到这时掺和了戾气和豪情，一群“盗匪”在鹿回头岭建起连珠寨，由陈明甫兄弟牵头。陈明甫出海乘坐双龙船，号称“三巴大王”，用上王的服饰和仪仗。他们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控制附近五十余座村庄的财税，并且架空海关，劫掠往来货船。他们随风漂泊，流窜作案，累及东南八州：“远而漳、潮、恩、广，近及钦、廉、雷、化”。他们贩卖奴隶，每年有几百人被他们卖到境外……
当时的吉阳军只有“百余户孱民，五六十疲卒”，要剿灭“临川匪乱”，还得向上级求援。若只有一个连珠寨，还不足以引起朝廷重视。这时琼州山地也发生了民变，此起彼伏。经过武将们一致推荐，朝廷调派同属广南西道的钦州太守马成旺领军南征。马成旺在邕州剿乱过程中建立起一支劲旅，拥有丰富的临战经验。他们登上海南岛，打垮了一支又一支民变队伍，经历大小十余场战斗，扩展了数百里地盘，安抚了数万流民。因而在登岛第三年，即咸淳八年（1272年）9月，马成旺担任琼管安抚使，总领琼州军政，对付连珠寨就提上了日程。咸淳十年（1274年），马成旺任命儿子马抚机、马应麟为前敌总指挥，借调广东兵马钤辖云从龙为军事参谋。
3月辛巳，官船气势汹汹杀向临川镇，十天后到达藤桥，遭遇风雨和洋流，行动受阻，在主帅坚持下依旧前行，又过了四天才绕过鹿回头岭到达临川港。大军压境，陈明甫并没有示弱，他调动几十艘战船积极迎战。但是，他手下多为乌合之众，在峒寨中打打杀杀还可以，可这次的对手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两军在海上对垒，官兵先不靠近，而是拉开距离派弓箭手一阵乱射。他们训练有素，命中率很高，“盗匪”死伤颇多，只有败退，死守连珠寨。
第二天，官兵驾轻舟向鹿回头岭挺进，锣鼓齐鸣，喊声震天。恰逢退潮，趁“盗匪”的注意力被这阵势吸引，一支轻兵已经悄悄绕过后岭，踩着泥滩率先进攻，攻破外栅栏防线。陆海两军就在连珠寨四周会合，发起总攻，左右夹击。
这一战，“总指挥”马抚机中箭。但是他孤注一掷，坚持指挥，最终寨门破防，官兵一拥而上。“盗匪”如潮水般向山上溃退，乱成一团，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最后的营栅，就是陈明甫老巢，后方是悬崖。官兵放起大火，“盗匪”要不冒着密集的流矢奋力突围，要不跪地求饶；更多“盗匪”跳进海里，任潮水推送。陈明甫一家人还是得到了亲兵护卫，他们在悬崖礁石上登船，狼狈逃跑。
大火燃烧数日，映红了天空，营寨中弥漫着浓重的尸体焦臭气息。这一天恐怕是三亚河历史上最惨淡的一天，鹿回头岭白骨累累。陈公发慌不择路，逃进三亚河上游村峒，山地百姓受过他们的压榨，不会再为他提供掩护。官兵不依不饶在山地展开扫荡，十二天后，陈公发束手就擒。
4 陈氏兄弟的悲惨结局
陈明甫在亲兵护卫下乘船疾行，顺海路逃到黄流峒。官兵解决了陈公发，专心对付这位老大，派水军追来。陆上已无容身之地，陈明甫调转双龙舟，朝海洋深处驶去，来到北部湾对岸的占城。一支武装队伍招摇入境，不可能不引起占婆国朝廷注意。占城人畏惧大宋王朝，不敢开罪，何况这是一支溃不成军的海盗队伍，占船亦深受其害。陈明甫在占城待不下去，与部属继续北逃，进入交趾。交趾国同样害怕得罪南宋朝廷，对他们进行驱赶。陈明甫想在异国他乡隐居的愿望都实现不了，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国际上下发了“通缉令”，官员也追捕到了境外。昔日的“三巴大王”还得穿越北部湾，潜回琼州南宁军南村，即儋州南境一个偏僻乡村。海南岛上，“马家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到这时只顾收网了。任你钻山沟、闯深海，也得将你扭出来，以儆效尤。最终，陈明甫跟儿孙六人在海上被生擒，余党也一一落网。
消息由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上报朝廷，朝廷颁诏，对匪首就地处决，陈氏兄弟的末日来了。他们被钩住脊梁骨，悬在竿上游街示众。他们的子孙和部下当着他们的面被一一砍头；兄弟二人则被吊起头发，勒紧喉眼，手脚钉在木桩上，慢慢遭受烙刑和凌迟……这就是那个时代，一代枭雄以这种惨烈的受刑方式恐吓看客，警醒这一方土地，直到他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经过两年准备，七十多天交锋，横行七年的“临川匪乱”终被剿灭，尘埃落定。鹿回头半岛消停了，血雨腥风已经飘远，临川港内外风平浪静。只有附近村庄的人们还不时来到鹿回头，跟孩子说起这里曾经盘踞过一群海盗，有一位枭雄叫陈明甫。
相对史志上的“土寇”定位，现在听得更多的是陈氏兄弟不畏权势的赞歌。当然，得看讴歌者站在什么视角，过分拔高或过分贬低都不合理，只有在特殊时代、特殊地理还原一个人物的心理，或许就会对一个特定人群有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5 “海盗”或“海寇”出现，凸显海运地理位置重要
《崖州志》将陈明甫归入《土寇》篇，而不是《海寇》篇，但都列入《海防志》内容板块，因为他是本土“海盗”。冯若芳和陈氏兄弟在历史上绝不是孤例，《正德琼台志》就记载了众多“海盗”的事迹。在《崖州志》一书，对明清两代崖州境内“海盗”骚扰事件有了更详细的记载：明代，倭寇侵崖3次，有一次侵入三亚港，抢夺船只出海，却在大风中船毁人亡；渤泥番（加里曼丹岛北部土著）侵崖1次，直接在榆林港登陆；其他海贼侵崖事件共4次，最著名的一次发生在隆庆五年和六年，琼山海盗李茂率众侵崖，盘踞三亚坡，近一年时间才离去，据说在三亚坡经常能挖到他们埋藏的银子。清代，海寇侵崖14次，最著名的入侵发生在顺治十五年，海盗杨二、杨三不停骚扰劫掠崖州，三亚港、六道港、肖旗港等三亚河流域都有杨氏兄弟活动的身影，前后达四年之久。
这些记载，正好显示了三亚海运和商业位置自古重要。南中国海从来不曾冷清，不时就会有大量船只扬帆前来三亚河流域，或带来财富，或带来兵燹。地理不设防，让匪患和商机并存，三亚河流域的人们虽常受到蹂躏，却也看到了更多新鲜事物，吹拂了新鲜空气，视野变得开阔，心胸也渐渐开阔了起来。
(萧烟)（作者为三亚市人文地理学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