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三亚河是三亚的“母亲河”。在三亚工作、生活了20多年,无数次从河边匆匆掠过,却没有好好亲近母亲、拥抱母亲。你来自哪里?
我必须要去,找到你的源头,哪怕与世隔绝,哪怕匆匆一瞥。
一
三亚是幸运的。
城市陆域面积1921平方公里,东中西各有藤桥河、三亚河、宁远河流经。三条河流也因此给城市带来无限灵气。没有河流的滋润与氲氤,生活在河两岸的人一定不会如此惬意,不会如此淡定。
到源头去,我竟然显得如此迫不及待,没有任何准备就出发了,去溯溪,去溯源。这是久居办公室的释放,也是大自然的招引。
路程并不遥远。几经打听,开车翻过几个山头,就到了网友们经常提及的六罗峡谷。小红书上说,六罗峡谷是三亚河的源头,驴友们常结伴而行,收获一路欢声笑语。
没有专业鞋,没有救生衣, 没有登山杖,没有溯溪服,竟然就去溯溪了。在弃车点,遇到7位驴友,看着他们满满一车的工具,才知道自己如此天真。后来的事实证明,幸亏偶遇的几位驴友相助相救,才一路化险为夷。
一路闲聊,一路调侃,一路逗乐。7位驴友也是第一次拉群结识,互相不知道名字,也不需要知道名字。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有房产中介销售“胖子”,有普拉提教练“港姐”,有二手车鉴定师“小光”,有滴滴车师傅“大明”。也有刚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的海归“眼镜男”,从事城市规划设计工作。“眼镜男”是山东人,超级喜欢三亚,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待了半个多月,每天就是参加各种露营、溯溪、爬山、跳海活动,乐不思蜀。
一行人就这么结伴,一脚踏进了六罗峡谷清凉的河水中。我们的目标:溯溪而上,到源头去。去看看这条“母亲河”的发源地,去看看奔流向海的第一股水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于我,可能是一种心理暗示,源头、边疆、极地、深山等等这些区域,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十几年前,曾与朋友自驾进藏,汽车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时,我们的车速开得很慢,尽可能延长待在无人区的时间,尽可能多地近距离观察不期而遇的藏羚羊,让高原上那种漫无边际又处处皆是的苍茫与雄岸,浸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奇怪,让人油然而生敬畏:敬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敬畏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
那天,天气正好,太阳暖暖的。河道漂亮极了,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河水深深浅浅。或者踩着河道里的石头跳跃而行,或者攀着河岸的藤蔓悠荡而过,或者趟着河水游过水潭。幽深的山谷里,仿佛每一滴水都有了生命,每一片叶子都有了灵性。
在河道里走路,每一步都充满未知。不知道下一步的石头滑不滑,不知道下一步趟的水深不深,也不知道水里有没有泥淖。环境能影响人,也能改变人。我想是这样的。
走着走着,眼前的一处深潭挡住了去路。两边悬崖高不可攀,河中横亘的几块大石头也不可能越过去。“胖子”说,两块石头中间有一处缝隙,能容一个人穿过。即使是水性较好的“胖子”,也穿上救生衣,第一个游过深潭,小心翼翼爬上石阶,成功穿过石缝。
深潭有洄流,为了安全起见,“胖子”顺手捞起一根树枝,当我们游到潭边时,就伸手抓住树枝,节省体力。我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钻过了石缝。
这是一个水帘石缝。
其实,这是我的第二次溯源。大概半个月前,实地查看了六罗峡谷弃车点和周边环境,因天色已晚,只在河道里象征性逆流而上二三百米就折返了。但在返回时,却意外发现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场景:六七位驴友在浅水区的河道中,支起一张户外桌和几把椅子,悠然自得地喝茶聊天,两个小孩子干脆坐在河水里在吃西瓜。河水清清澈澈,潺潺流过铺满河床的鹅卵石。旁边的一棵大树巨大的树冠完美地遮阴蔽日,枝条垂到了水面。
赤着脚,坐在峡谷的河里喝茶聊天。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除了“胖子”,我们都是第一次在六罗峡谷溯溪。手机全部集中用密闭袋装起来,只有中途休息时,才能拿出来拍照,以示留念。
途中遇到折返的另一群驴友。看得出,带头的是一名熟悉情况的向导。向导是北京人,身上挂满专业的攀爬工具,他说,前面有道悬崖太高了,过不去了,爬不上。向每名驴友收费500元,“胖子”可能之前也见过北京向导,对他的做法很不屑。
越往上越难走,水也越深,“眼镜男”却越兴奋。在河道间的潭子游泳时,他一会潜入水里,一会打水仗。但不管怎么嬉闹,我们一路上就立下规矩:沿途互相照应,必须安全返回,一个不落。
三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北京向导所说的悬崖。十几米高的一道悬崖横挡着,河水从天而降,形成一道天然瀑布。河道在此形成一个非常大的水洞,没有人知道有多深。
驴友的目的是溯溪,我是溯源。“胖子”对六罗峡谷较为熟悉,他说这并不是真正三亚河源头,源头还要再往前再走,可是我们过不去了。他听说,有另外一条路能更接近源头,自己也没去过。
悬崖处既是此行的折返点,也是气氛高潮点。所有人都爬上制高处的石头,往水洞里跳,每个人都有一张跳水照片。“港姐”水性不好,是被我们推下水的,惊起的喊叫声响彻山谷。出水后,她在石头上摆拍各种瑜伽动作。她说这是自己十几年普拉提教练生涯中最珍贵的一刻,要把照片挂在办公室里。
从地图上看,三亚河发源于林鼻岭,海拔913米。问当地村民,也说没有人到过林鼻岭。如此说来,被悬崖挡住前方没多远的地方,就应该是林鼻岭了。
我突然想起千年前李白的古诗来。在这个深山峡谷里,会不会有猿猴出没?当它们看到人类在它们的水帘洞玩耍时,是欢喜还是惊愕?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超级喜欢水,近乎痴迷。长江、黄河、珠江、淮河、雅鲁藏布江、青海湖、塔里木河、赤水河、纳木措、塞纳河、泰晤士河等等,我有幸近距离接触过不少的江河湖海溪。
感触最深的不是大江大河,而是东方的一条小河。这条河的名字美得令人窒息:娜姆河。惊讶不已,在海南黎族同胞世代居住的群山怀抱的村子里,竟然有一条如此美妙的河流——名字也如此欧化、洋气。娜姆河地图上甚至没有坐标,没有名字。寻找娜姆河那天,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山里转悠,就在快要放弃时,突然她就出现了。
娜姆河其实只有10多公里,经过若干个拐弯后流入佗兴水库。她巨大的连片的石臼和石床河道堪称奇迹——这几乎是一条流淌在石头河床上的天河。有些河道石床平整光滑,甚至可以在石床上露营。有些石床被冲刷出一条条水痕,犹如盘根错节的树根。瀑布从山上冲下来,激溅在石头上,雪白透亮。村民们说,“娜姆”是当地的土话,是“神秘而美丽的峡谷”的意思,娜姆河当然是他们的母亲河。无数的取水管道从河里蜿蜒穿山越岭,最终引向大大小小的水田和水果园。
也许是基于这么一种顽固的认知:远古时代,人类一般都是栖水而居,人类文明也因水因河而兴。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水是农耕文明、人类文明的重要基础。大到黄河文明,小到家乡小村落,皆如此。
公元805年(永贞元年),贤秀公贬谪崖州,落籍南渡江畔,三年后即去世,千年之后竟然成为“琼州第一墓”。这位福建莆田甘蔗园的唐户部尚书,也因此成为众多迁琼始祖之一。贤秀公后裔散布全岛各地,我的祖先搬到现在的小村落里,从最初的几户发展到现在的数十户人家,都是一个姓氏。从村子里最早的墓碑看,这个村子已有近200年历史了。祖先们选地安居很聪慧,小村落建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坡地上,三面环水,村前有一条地图上无名的“水源溪”,溪两侧均是肥沃的农田。再大的雨也会径流排掉,永远不会淹村子。“水源溪”既是农田的灌溉河,也是小时候游泳洗澡摸鱼抓虾的幸福河——这应该是现在很多人的梦想。
与大江大河相比,三亚河实在算不上什么,全长才约31.5公里,流域面积337平方公里,却是中国最南端最主要的河流,一东一西形成一个“丫”字型,在城区汇合后注入大海。
利用闲暇时间到三亚河流域的黎村苗寨进行田野调查,读读史书,对照清《崖州志》及明正德《琼台志》等,竟发现了三亚河一些鲜为人知的隐秘之处。大致梳理了下,除了众人所知的中国旅游度假风向标之外,三亚河流域至少还有这些特质。
第一,中国方言的绝佳样本区。区域内集中了汉黎苗回四大民族传统栖息地,且其迁徙史大体可梳理。疍家人、迈人、客家人、琼州人、儋州人、潮汕人,以及现代汇集全国各地的侯岛人群,语系极其丰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原生态族群文化。流域内村庄保留有大量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风俗等,是方言研究与社会调查的绝佳样本区。1928年,极具天赋的李方桂从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后即回国,加入中研院史语所进行中国语言调查。1930年,利用丰富的田野考察经验,他在包括三亚在内的海南岛进行了一个月的田野语言调查,获得重要发现,并集结成书。多年的坚持,李方桂成为中国语言的权威大家,系中国语言学的开创者之一。
第二,中国新石器时代人类栖居地的重要研究基地。考古研究表明,三亚东河故道上的落笔洞古人类文化遗址,是海南岛上迄今发现最早有古人骨化石的遗址。多次考古发掘出13枚牙齿、1块距骨,以及大量的动物化石。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智人居住,其在中国考古史上的意义,有待考古界进一步发掘——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许许多多考古者的多达十五次之多的不懈努力,才成就了辉煌的“殷墟发掘”。平原地带突然隆起的山头以及山头里的洞穴,如迷宫一般,也留给我们一个谜:他们是怎样漂洋过海来到海南,又为什么会选择落笔洞这个地方结群生活?
第三,中国古港口文化集大成者。中国历史上,港口在经济社会发展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三亚河入海口处的临川码头在唐代临川县治具有独特地位,随着河口的演变而不断推进,最终发展为三亚港,临川港与西河的毕潭港均退出历史舞台。这些港口,均是三亚从农耕文明转型为工业文明的地理支撑。相邻的榆林港早期也因港兴市,与三亚港一道,在明清时代、民国时期、日据时期,直至现在,均成为军事重镇。自清光绪年间法国军舰进驻榆林港后,三亚地位骤然提升。以榆林港为核心,串起海南多个港口的海上交通、贸易、布防地理图。一河多港多用途,在中国港口史中是不多见的。
第四,中国古盐田文化的重要代表。盐是古时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其地位与粮相当。围绕着盐而发生的故事及战端比比皆是。三亚河两侧的临川盐场最晚在宋代就已经形成,至明初洪武二十五年正式列入编制,成为“贡盐”。民国时期盐业放开,民营企业一派兴旺,盐田自古至今都演绎着三亚的工业传奇。从某种程度上说,三亚因盐而建而兴。只是,后来盐业让位于城市建设,走进历史,成为城市建设的一个缩影。城区现在很多场所,在百年前均是盐田。
第五,中国海盗史的重要一端。海盗史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分支。宋极推崇远洋贸易及海上朝贡,由此带来繁荣的海上丝绸之路。但南宋末年,据守三亚河口及入海口鹿回头山连珠寨而自立的陈明甫,号称“三巴大王”,以劫掠过往船只为生,波及闽、粤、桂、琼等地八州海岸。明清代,史书载有三亚境内有大量海盗或倭寇记录。“三巴大王”的身份及角色定位到底是海盗还是英雄,为什么在官方控制甚严的情况下,能长时间横行多省,目前史书有分歧。无论是真海盗还是民间英雄,揭开其真正面纱,三亚以及三亚河也会增添更为浓厚的历史文化。
第六,中国边塞文明的重要一极。史书记载,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百年前中外各种势力纷纷在三亚这个小小场景角力,清末至民国时期尤甚。三亚河流域也留下不少边塞文明的印记。围绕榆林港和三亚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国军势力根深蒂固。日据时期,三亚河流域又成为日军统治海南经略华南战区并面向南洋的司令部,建起了一系列工业配套设施。硝烟弥漫的解放海南岛战争年代,随军从东北南下的战地医院“425医院”,院址就在三亚河畔群山环抱的红花村。田野调查时,确实发现了几处早已废弃的战时场所。在一处无人区的深山里,坚硬的石头山底部被硬生生挖出三个石头洞。若干年前,这些洞里曾经驻守着一群人。
不断地从历史与现实中切换场景,穿梭于悠长的历史时空,不禁感慨:逝去了一代又一代人,埋葬了许许多多故事,不变的唯有一江春水。
三
没想到,不起眼的三亚河,我的两次溯源都失败了。可是,它明明就在山的那一头。
很多年前,驾车从青海进藏时,那是我此生最接近长江源头的机会。当地向导说,无数的小溪河汇成滚滚的长江,最早的源头叫“纳钦河”。多年之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字。
长江的形成得益于一亿七千万年前的“燕山运动”,这是科学家们的研究结论。我不是地质物理研究者,无法考证三亚河的形成年代。但与长江肯定不同的是,地处北纬18度附近的三亚河,肯定不是冰雪融化而成,而是一滴滴的山泉水汇聚而成的。
请教了一些专家后,请当地水利部门老师一起,我们再次出发了。这一次,到达六罗峡谷弃车点后,我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进山之路——水陆路并行,尽可能接近母亲河的源头。下游的汤他水、临春水、水源池水等,都是你的儿子,早已为人所知。千万年来,我们从未目睹过你的样子。
说是陆路,其实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可能是山民为了采掘山货,硬生生踩出来的一条深山小径。越往深处走,越看不到路基,只能一步步踩着没脚的花草前行。
深山里空气甜极了,从峡谷里腾升出来的水汽弥漫在林间,湿湿滑滑的,似乎每一片树叶都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林间漫舞着成群结队的蝴蝶,五颜六色,在森林间,在山谷里,在树叶上跳舞。我心里想着,这里是它们的乐园,它们一定非常快乐。但我没有跟同伴说。
如今,到野外徒步渐受都市人欢迎。徒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听着脚底下坚实的步伐声,或者完全放松,或者深度思考,是一种极佳享受。大概徒步40分钟后,手机信号完全消失了。发现信号消失的是一位同行的老师,他惊呼一声,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已经没有印象,上一次手机信号完全自然消失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很多年了,我们几乎成为手机的“工具人”。
那一刻,涌上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如同卸下千斤重负般。这种感觉滋滋地从体内散发出来,我似乎听到了这种声音,真真切切。同行的一位老师突然说了一句,这真的是世外桃源。
是世外桃源吗?
山越来越陡,峡谷越来越深。突然,遇到两位在竹林间采割竹笋的妇女,这令我们大为意外。这是我们进山后第一次遇到别人。竹笋显然是野生的,割下后就放在随身携带的竹篓里。她们是山脚底下的村民,出山后送到槟榔村去卖,一斤五十元。
可能是因为一心赶路,我满心期待与野生动物不期而遇的奢望落空了。但是不时看到的山地螃蟹是意外的收获,山地螃蟹一般都是独居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后,迅速就钻进草丛中了。
这里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地了,手机完全没有信号,也看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我们穿山越岭,一会儿走水路,一会儿走陆路。水利部门的老师说,这一次,我们算是成功了——尽可能接近三亚河源头区域了。因为,已经无法考证,到底是哪一股泉水算是三亚河的第一滴水。
林鼻岭,我终于看到你了。
一个月后,当我请雕刻工人克服重重困难重返源头,在事先物色好的一块河道巨石上刻下“三亚河之源”五个雄劲的大字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竟然意犹未尽。我甚至一次次地怀疑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条河静静地流淌了亿万年,养育了河两岸一代又一代人。这是人类第一次在它的源头留下石刻。几次溯溪,我们均没有发现摩崖石刻。
这一天,是2024年9月25日。巧合的是,第二天就是国务院批准三亚升格为地级市37周年的纪念日。我想,这应该足以成为历史印记。一次次的文化加码,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文化留痕,一定会渐渐地增加这条河流的文化底蕴。
与很多江河源头相比,三亚河源头的确不算什么。没有古寺名刹,没有名人故居,没有摩崖石刻,更没有趋之若鹜的志愿者。比如长江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完成最后的石刻后,想到了好友沈先生。某年某月某日,因为某种原因经历了一段特殊的四年时光后,他作为志愿者只身一人背起背包前往长江源头沱沱河附近的班德湖长江源保护站。住在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集装箱里,开始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独自或与友人相伴,日夜漫游于山间和湖畔,看天光、听风雨、识花木、观鸟兽,以种种方式与自己相处,生活着、思考着,期待平和与安宁。他说,这是一段必须出发的自我疗愈之旅。
长江源保护站,同样没有手机信号。好友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书,听他细细讲述班德湖经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各种各类的野生动物,也不是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花——那是可以想象到的场景。而是在那里居然有一家咖啡馆,以及变化莫测的天气。坐在咖啡馆里,与不期而遇的人聊天,突然间就由晴空万里变为雨雪交加——这种感觉,一定很奇妙。
我多么希望,三亚河源头附近也有一家咖啡馆或者茶馆。这个馆子,可以取名“峡谷咖啡”。
(吴炳田 / 文)